校庆专栏

记忆的碎片

信息来源:信息中心

155

2013 - 07 - 27

记忆的碎片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陈瑞台

死者倘不埋在活人的心中,那就真真死掉了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鲁迅

    阔别母校已足足四十个年头了。随着时光流逝,往事如梦如烟,日渐淡漠。但有些记忆不仅没有磨灭,反而日见凸显清晰起来,不知是由于时代发生了变化呢,还是自己的思想较前成熟了,可能两方面的因素都有吧。这些磨不掉的记忆,便成了学友相聚时谈论的话题,其中谈论最多的,当是那些令人难以忘怀的师长,尤其是赵敦年老师。他的学识,他的为人,他的不幸的生命结局,至今仍让人欷歃不已。

    1958年夏天,我随父母支边来到呼和浩特,就近考入一中,被编在初一年级80班。赵敦年老师也是这年秋天与我们这届学生同时踏入一中校门的。他是安微六安人,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,是一位高才生;在大学读书时,正赶上反右斗争,被划为右派分子,运动结束后,发落到边疆地区来教中学——这些都是后来逐渐知晓的。当时新的汉语拼音(拉丁字母拼音)刚开始推行,赵老师教初一年级79和80班的汉语拼音课,所以,一入学便认识了他。赵教师穿一身浅灰色制服,中等身材偏高,风度翩翩,面目白皙,下颔有一颗小黑痣,讲话略带南方口音,口齿清楚,嗓音洪亮,板书工整遒劲,写一手漂亮的正楷。上课时,他带领我们大声读什么“茶几儿”“板凳儿”,练习儿化音。虽说简单无比,可对于班上绝大多数一直操呼市旧城方言的孩子们来说,却十分新鲜,因此,同学们都喜欢听他讲课,并调皮地模仿他说话。也许是他忘了作自我介绍,同学们不知他姓什么,便称他为“汉语拼音老师”。他从不主动接近学生,下课铃一响,便收拾课本,回办公室去了。我们这些十多岁的孩子,那时还不懂得什么是“右派”,更不知道汉语拼音老师就是右派。我只记得读小学六年级时,语文老师突然下令,要求每人用毛笔将课本上艾青的一首诗《春姑娘》全部涂黑,一个字也不准露出来,连目录上的有关内容也要涂掉。事隔多年之后才晓得,这是因为当时艾青已经成了全国有名的大右派。

    那时的一中校门前,小桥流水,杨柳依依,景色宜人:大门两旁石狮矗立,显得典雅庄重。校门北侧,一株饱经沧桑的老树斜逸而出,仿佛在向人们诉说着一中久远的历史。门内小院里种满花草:火石榴、无花果、玻璃翠……传达室走廓挂面整容镜,同学们经过时总爱在镜前挤来挤去,做出种种怪相,然后大家相视大笑,可真开心。可惜1959年一场洪水过后,木桥坍塌,校门和围墙被冲毁大牛,哈哈镜也不见了,只有一对石头狮子保留下来。于是,只好将校门迁到北边的河沿上。

    升入初三后,赵老师又给我们两个班上课,不过这次教的是语文。他讲课细致认真,总是逐字逐句地讲,一个难点也不放过,可谓一丝不苟。赵老师上课时,往往目光注视天花板或窗外,在讲台上踱来踱去;有时也捧着课本,从讲台上走下来,边走边讲。他从来不刻意地维持课堂秩序,但课堂却很安静。他尊重每个学生,课堂提问时都要加个“请”字,如“请某某同学来回答这个问题”;不管你答得正确与否,他都要说“请坐下”。他善于启发大家思考,如讲《孔乙已》时,他曾问我们,为什么说“孔乙已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”?结果是连叫三人,最后轮到我,都没答上来,至今还感到遗憾。可是,那时的我们,怎能想到穿长衫和穿短衫的区别呢!

    初三时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这样一件事:当时的语文教科书为突出政治,选了一篇《为什么说资产阶级右派是反动派》的文章。让右派自己讲自己如何反党反社会主义,毕竟是一件令人尴尬的事。赵老师在讲这篇课文时声泪俱下,嗓音因激动而颤抖,他面对全班学生,沉痛地忏悔:“我对不起党,对不起人民,我犯了严重的政治错误,辜负了党对我的培养。”虽说已是初三的学生,但我们仍不大明白反右斗争究竟是怎么回事,更不理解像赵老师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是右派?他究竟是怎样反社会主义的?只是隐隐约约地感到,他和其他年轻老师不大一样,性情孤傲,落落寡合。每逢周末,其他老师大多在会议室里翩翩起舞,但从未见过赵老师的身影。除上课外,他和学生仍保持距离,很少私下接触。

    不久,事情发生了变化。大约是初三第二学期吧,春天到了,学校突然决定为我们更换语文老师,让赵老师到一中后沙滩菜园劳动改造,可能是怕他用反动思想毒害青少年吧。同学们对新来的老师不甚满意,给学校提意见,要求让赵老师回来上课。学校为保证升学率,勉强答应晚自习时由赵老师来辅导、答疑。在得知赵老师要到菜园劳动改造时,同学们为略表心意,凑钱买了一些小礼物送给他。那时的礼物,大多是笔记本或小册子之类。小册子的内容,往往是领导人的讲话,如《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》等等。我们还仿效成年人,认真地在扉页上写几句鼓励的话,如“希望赵老师努力改造思想,争取早日回到人民队伍中来。”不知赵老师看到这些公式化的语言作何感想。但他对劳动改造并无抱怨之色。我们班的教室靠近伙房,每到傍晚,就见他穿着那件打了补钉的浅灰色制服,挑着两箩筐菜,由西小门回来。他神态自如,红光满面,将菜送到伙房,擦擦汗,就走了。晚自习时,他又到教室辅导学生。也许他真的相信,只要好好劳动,就可以用汗水洗刷往日的“罪恶”,就可以得到人民的原谅。他做事认真,不仅对教学,对劳动改造也是一样。那时学生每学期都有一周劳动课。记得有一次我们班在菜园锄草、浇粪,工间休息时,几个同学到看园人的小屋去喝水,发现桌上有个日记本,是赵老师的。出于好奇,几个人抢着看。当年我们还没有后来红卫兵那样敏感的政治嗅党,对文字部分不甚感兴趣,只记得有一页的下方画着一幅图,画的是用木棍栽成的篱笆,旁边还有文字说明,大意是如何才能将篱笆栽得更牢固。他确实在虚心向老农学习,他的真诚,也着实打动了我们。

    1961年深秋,我国国民经济正处于极度困难时期,为贯彻中央调整国民经济的政策,旧城北门对面(现在的伊利广场)开设了自由市场,允许农民高价出卖一些自留地或家庭副业的农副产品,作为计划经济的补充。一个星期天的下午,我从家返校,经过自由市场,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,手里捏着几颗土豆,正往嘴里塞,破旧的衣袖露出棉絮。那不是赵老师嘛!为避免让他难为情,我没有上前打招呼。他的狠狈样儿令我心酸,使我想起他给我们讲过的孔乙已……直到写这篇回忆时才了解到,他从1958年来内蒙古,一直到1962年摘掉右派帽子,每月生活费仅有27元。自由市场煮熟的土豆每斤5角,他的收入全部买成土豆,也只有54斤。他只身一人从江南来到塞北,冬天没有御寒的棉衣,身上穿的一套蓝色棉制服,据说还是几个好心的老师凑钱为他添置的。

    转眼间到了高二。走上语文课讲台的不是别人又是赵敦年老师。他穿一件洁白的衬衣,神清气爽,望着台下那么多熟悉的面孔,激动地说:“你们是一级一级考上来的,而我是跳班上来的。非常感谢校领导对我的信任。”我们这届到高二时,已是1962年,听说赵老师已摘掉右派帽子,可以说已经“回到人民队伍中来了”。校长王文鼎不拘一格.大胆任用人才,将赵老师从初中提拔到高二,教47和48班的语文课。正是在这一年当中,加深了我们对他的了解,打下了良好的语文基础,至今受益匪浅。赵老师功底深厚,学识渊博,尤其擅长讲文言文和鲁迅的文章。记得在学《岳阳楼记》时,随着文中描写景象的变化和赵老师声情并茂的讲解,我们的心潮起伏跌宕,时悲时喜。当他讲到“若夫淫雨霏霏,连月不开;阴风怒号,浊浪排空”时,我们仿佛看到那风雨交加、地动山摇、险象环生的场面,不禁悲从中来;当他讲到“至若春和景明,波澜不惊;上下天光,一碧万顷”时,我们又顿觉阴霾荡尽,豁然开朗,心往神驰,无比欢欣与喜悦;当他讲到“噫!微斯人,吾谁与归”时,几乎要让人潸然泪下了,赵老师说话时,个别字眼儿略带安徽味儿,比如“奶奶”,他念作lailai,哥哥”念作gu6guo,“鹧鸪”念作zhaigv。他讲课时的神情加上那独特的语音令人至今难忘。

    大概是摘掉帽子的缘故,他的心情似乎轻松了许多,谈起话来也不乏机智幽默。尤其是作文讲评时,更是妙语连珠,谐趣横生。如某同学写下乡劳动,帮老乡起土豆,本意是说丰收了,土豆长得很大,“一颗颗土豆大得像小孩头似的”。赵老师打趣说:“同学们试想一下,如果土豆个个长得像小孩子头,那一筐筐有小孩头该多可怕啊!”另一同学写国庆节那天和兄嫂子侄儿一道游园,开头还写哥如何,嫂子如何,但下文中嫂子再没出现,直到回家。赵老师开玩笑似地说:“这嫂子到儿去了?莫非被人拐跑了不成?”通过这些生动具体的例子,我们记庄了比喻要恰当,写文章要前后照应。他还告诉我们,写对话要切合人物的性格和身份,就好比给孩儿起名字,农村人喜欢叫“花”呀,“枝”呀,“莲”呀,“拉弟”呀;城里人则爱叫“妮”呀,“娜”呀,“亚男”“胜男”什么的。我们交的作文,他每篇必改,评语简练而含蓄。有个同学写的作文大而无当,言之无物,赵老师只批了五个字:“河汉清且浅”,让你自己去体会。但遇到原则性问题,他却观点明朗,从不含糊。高二那年秋天,我们班到位于桃花公社密密板的一中农场劳动,任务是起胡萝卜,赵老师也随我们同去。休息时,大家边啃胡萝卜,边聊天。一男同学问赵老师:“您对毛主席诗词怎么看?是不是真的写得那么好?”赵老师一边用小刀削胡萝卜,一边肯定地说:“毛主席诗词气魄宏大,立意高远,绝非一般文人士大夫所能比,这是不容置疑的。”他那铿锵有力的回答,至今留在同学们的记忆中。

    为了扩大同学们的知识面,赵老师在当时形势允许的情况下,尽可能为我们补充课外知识。他为我们刻印了朱自清的《背影》《荷塘月色》以及许地山的《落花生》等优秀散文。有的同学在自习课时读《世说新语》和《唐五代词》,他告诫说,还是多读苏辛的词。另外可以买一些《中华活页文选》,或是借上几届学生用过的旧《文学》课本来读,对提高古文阅读能力有帮助。后来我们才理解他的苦心,因为我们太年轻,还缺乏判断和鉴别的能力,他担心我们会受魏晋文人那种玩世不恭、狂放不羁的怪僻性情以及五代诗词哀婉柔靡风格的影响。

    记得有一次在课堂上,赵老师曾为我们介绍一首王维的诗《辛夷坞》,并用他那端庄秀丽的楷体文字写在黑板左侧:“木末芙蓉花,山中发红萼。涧户寂无人,纷纷开且落。”我们推测,这首诗大概就是赵老师当时心境的写照吧。虽说已摘掉帽子,可毕竟还是“摘帽右派”。他仿佛就是深山里自开自落无人赏识也无须他人赏识的辛夷花(指芙蓉),打算在这所边疆中学孤寂平淡地度此一生。可是,后来的事态变化,使他连这起码的愿望也未能实现。

    1964年,我考入大学,告别母校,有关赵老师的事只有道听途说了。听说在我们离校后他已娶妻生子。文革前夕批判电影《早春二月》,他上课时毅然在黑板上写下几个大字:“《早春二月》不是毒草”。不久,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便开始了。1968年,文革处于大批大揭大揪斗中,红卫兵揪斗他,他与红卫兵发生冲突,被当时的“群专”抓了起来,从此身陷囹圄。在监狱里他精神失控,说了些什么,做了些什么,不甚了了。

    1970年4月5日,是我永生难忘的日子。这天正逢清明节,天气阴沉晦暗,冷风习习。我一早起床,收拾行装,准备乘专列到军队农场劳动锻炼。当时内蒙古已全面军管,为稳定局势,早在春节前已将自治区级机关的干部集中到张家口、唐山参加学习班;随后,又决定把呼市地区所有在校大学生送到解放军农场劳动,名之曰“锻炼”,或曰“接受再教育”。内大学生去的是河北邯郸一带的1584部队农场,出发的日子被指定在清明节这天。大约9点多的时候,校园的高音喇叭突然传出召开公审大会的声音,因为有风,又隔着窗户,声音时断时续,模糊不清。我隐隐约约地听出会后将有九名反革命罪犯被枪决,其中就有赵敦年这一名字。我的心顿时一沉,本来就沉重的心情更像灌了铅似的。我很想到现场看看,无奈的是,身边的解放军又在催促整队出发。临行时,老师守侯在路边为我们送行,他们也预料到,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。我的班主任,一位中年女教师,含着眼泪往我的上衣口袋里塞鸡蛋;另一位男老师则面带苦笑默默地将三包香烟扔给卡车上的男同学。当我们路经新华广场时,只见人山人海,正在召开公审大会。因为离得太远,我无法看清审判现场。后来听一中老同学说,有人曾目睹赵老师满脸红涨被押在刑车上游街的惨状。我想象他游街时的样子,是不是活像阿Q?当年在课堂上,他给我们讲《阿Q正传》,讲阿Q愚昧,死到临头还担心圈儿画的不圆,说什么“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……”,而今自己却被押上刑车,周围依然是“许多张着嘴的看客”。我无法知道,彼时彼刻的他想些什么,又想说些什么?但我猜想他一定会认为这世上的人疯了。他死后,家里没有人来,连尸骨也无人收殓。据说早在他被“群专”抓走后,妻子无法生活,携子女投亲靠友去了。对他的白发双亲来说,则更是“此时有子不如无”啊!

   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的1979年,赵老师的冤案终于彻底平反,包括1957年的被错划成右派分子。呼一中还为死者举行了小范围的追悼会。他的一切厄运都是从反右斗争开始的,正如反右斗争时任中共中央统战部副部长的李维汉在晚年所写的《回忆与研究》中所说:“这场反右斗争的后果很严重,把一大批知识分子、爱国人士和党的干部错划为右派分子,使他们和家属长期遭受委屈和打击,不能为国家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发挥他们的聪明才智。这是他们的不幸,也是国家、民族的不幸。”从全国来讲,赵老师不过是55万右派中的一个,而且是极微不足道的一个,就像契诃夫笔下的小人物;即使在被定为右派分子时,他也无甚惊世之言,如李慎之的“大民主”,储安平的“党天下”,章伯钧的“政治设计院”等等。但对他的家人,对他的父母妻儿来说,他是他们的唯一和全部。契诃夫有篇小说《打赌》,说的是一个银行家和一个年轻律师争论,死刑和无期徒刑相比哪一种更合乎道德?死刑是一下子把人杀死;无期徒刑是终身监禁,等于慢慢的将人致死。我想,如果现在有人问我,我会肯定地回答:无期比死刑更人道一些。人死不能复生,如果赵老师当年被判无期徒刑,一旦冤案昭雪,他照样可重返社会,享受人生。而且,无期徒刑不仅能给犯人再生的机会,同时也为执行者留下挽回过失的可能。如今,在欷献感叹声中,在零碎的回忆之后,我们只能遥思空叹了!

2004年4月5日作者简介

    陈瑞台,内蒙古大学经济管理学院副教授,已退休。1946年出生于河北藁城一革命家庭,父亲自年轻时投身抗日,家庭是冀中平原的抗日堡垒户。1958年随支边的父亲来呼,就读于呼和浩特一中。1964后以异的高考成绩被内蒙古大学历史系录取。毕业后曾在解放军农场、工厂劳动锻炼及工作,1979年调入内蒙古大学经济系任教,主要从事中国经济史和思想史方面的教学与研究,发表《(庄子)自然环境保护思想发微》等论文20余篇,并参与《政治经济大词典》(经济科学出版社1998)词条的撰写。此外,还发表有《谐声取譬  戛戛独造——{围城)人名趣谈》等关于钱(钱钟书)学的论文。作者有感于赵敦年老师的遭遇,值母校百年校庆之际特撰写此文以示纪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