校庆专栏

塞上忆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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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3 - 07 - 31

塞上忆往

杨令德

一、归绥中学和《西北实业报》

    1919年“五四”运动的新思想、新文化潮流,直到1921年才冲击到内蒙古西部地区(绥远)来。当时,这个地区唯一的最高学府,是由清末的书院改为学堂的归绥中学。那时已有6个班毕业,尚有4个班,这年春又办了个第十一班,招收新生。新任校长是萨拉齐人祁志厚,他是归绥中学早期毕业生,新由北京师范大学毕业归来,一接任,校长就给学校带来了一些新气象。祁志厚从北京请来李广和先生为十一班的语文教员,虽然仅任教半年就被当局以“过激派”的罪名驱逐出境,但李广和先生的半年讲学在归绥地区是产生过影响的。“五四”运动的新文化潮流在这里开始激荡起来。

    我于1921年春考入归绥中学新开办的十一班,同班同学有李裕智(若愚)、吉雅泰(岱峰)、霍世林、武绍文、刘桂、董怡等人。1919“五四”运动火烧赵家楼等事件,以及后来掀起的全国反帝反封建运动,当时在报纸上已见到了。我从粗通文字开始,就读小说、看报纸,在偏僻的托克托县,京津《益世报》尚可见到,绥远唯一的一份报纸《西北实业报》更是必读。十四、五岁时,就一面模仿报纸的形式自办小报玩,一面向《西北实业报》投稿。我用的笔名是“园叟”,发表的稿件有《捉鬼记》等,是文言笔记作品。《西北实业报》的主笔是福建人杨既庵,笔名“椒山后人”,系当时绥远道尹周登皞的幕僚。也许是“园叟”二字迷惑了他,有一天他寄来一封亲笔信,对我有所称许。毕生尽瘁于小学教育的,我们的好校长刘昆山先生,曾因此鼓励我以后也努力当个主笔。

    绥远出版新闻报纸,是民元后由包头人王定圻创办的《一报》开始的。王为同盟会员,辛亥革命进攻归绥时,于枪林弹雨中伤一指。他曾为国会议员,也当过归绥中学校长。在袁世凯强逼议员投票选大总统时,王把袁世凯的“袁”字故意写成“哀”字,作为废票。后来,他在归绥从事反袁运动,被北洋军阀逮捕枪杀。王定圻以后,历届绥远当局继续出版这份日报,不过屡改名称而已。《西北实业报》历史较久,这个报在“椒山后人”主编时,有周颂尧等人参加新闻报道,以剪用京津大报的稿件为主,经常刊登一些旧诗词,如咏青冢之类,只供少数文人唱和消遣,没有起多大作用。到了1921年,《西北实业报》已甚为衰落,很长时间只有编辑一人,除有《余兴》一栏和鸡零狗碎的本市新闻外,其余新闻、通讯均从京大报剪裁转载。“五四”运动已经快三年了,绥远唯一的这份日报还是这样死气沉沉,也足见当时文化的不景气。

    报纸的内容是这样的贫乏,供给人们精神食粮的书肆又怎样呢?1921年上半年的归绥市,仅在大召东夹道有一个小书铺,当时最新的书是《玉梨魂》、《芸兰日记》、《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》、《官场现形记》、《老残游记》等小说。其实,这些书在内地已是流传较久的了。

    我在托克托县上高小时,看的是《三国演义》、《东周列国志》、《隋唐演义》、《精忠说岳传》和侠义、公案等杂七杂八的旧小说。初进中学就又被上述这些早已过时的“新书”吸引住了。这时,在学校还没有感觉到“五四”运动新文化潮流的到来,只是学校图书室从外地来的报纸、杂志较多了些,也就使人觉得大开眼界了。

二、演话剧和砸“盛记”

    1921年暑假前,我得了伤寒病回家,下半年休学。正是这半年,李广和先生在归绥中学十一班,把“五四”运动的新文化潮流引进了内蒙古西部地区。他介绍白话文,传播新思潮,同学生交友谈心,亲如兄弟。李裕智、吉雅泰年龄较长,同他接触多、受影响也深。

    第二年,我继续在十一班读书。这时,我们班已以全新的面貌出现了,全校也有了改变。同学们开始用白话文写文章、写信,组织读书会,读到不少新书报。其中有上海群益书社重印的合订本《新青年》,有《时事新报》、《民国日报》的副刊《学灯》、《觉悟》和《晨报副刊》等,还有亚东版新式标点的《红楼梦》、《水浒》和高语罕的《白话书信》等。大家都贪婪地读着这些感到很新鲜的书刊。甫由北京大学毕业的萨拉齐人白映星一度来十一班讲课,他介绍了杜威和胡适,同时也讲述了一些“五四”运动的新情况,但影响不大。倒是正在北京大学求学的陈志仁和绥远旅京同学会的不少同学,于暑期归来,首次在归绥公演话剧引起了社会上的注意。绥远旅京学生回归绥公演话剧,先在归绥中学排练,归绥中学的师生配合参加演出,教员演主角的有郭景林先生等人,同学当配角的有数人,我是其中之一。演出的剧目是《一念差》、《孔雀东南飞》等,地点在旧城大西街同和园。同和园是一个多年的旧剧院,忽然演新剧,真是闻所未闻,所以场场客满,观众也有摇头叹息的,说:“怎么念书娃娃当起戏子来了!”

    归绥公演话剧后,归绥中学各县的学生便于暑假借上北京来的道具到外县演出,把这些话剧又搬到了包头、托克托等地。那时,当然还是男扮女装。后来,中学男女同校了,女子师范学校也成立了,各校同学自己也演起话剧来,便习以为常。

    上述为当时文化运动简略概况。社会上的政治运动怎样呢?二者是密切相关的。政治运动更为活跃。

    “五四”运动反帝反封建潮流,波及绥远地区虽说较晚,但在“五四”前后,这里的爱国主义教育,却是贯彻始终的。我们从小学时起就把纪念“五七”、“五九”国耻,反对二十一条,反对日本侵略、火烧圆明园、甲午之战,还有安重根刺杀伊藤傅文的课文等等记得很牢。二十年代初的绥远地区,“五四”运动的影响终于到来了。于是就爆发了走上街头的学生运动。砸“盛记”的事就是在这个期间发生的。当时归绥中学的同学上街宣传抵制日货,反对日本帝国主义,是怎么发动起来的呢?李裕智、吉雅泰和我同住一室,一天晚上他俩和我谈及要发动同学宣传抵制日货的事,我们联络同班的武绍文等同学,分头串连。武善鼓动,往往痛哭流涕,极为感人。不久全校学生就纷纷上街宣讲起来。“盛记商行”是较大的一个商店,五金杂货、钟表时装、食品等等,应有尽有。我们宣传队伍在“盛记”门前演出,他们人有出来干涉,以致引起冲突。次日一早全校同学结队出发,大队人马堵截南北通衢,挡住军警,一队进入“盛记”铺面内,大打出手。同学们中有人的乱砸中负了伤,如孟纯(锡嘏)正在低头狠踏砸碎的怀表等物,十一班的大汉赵炽昌抱着一个大挂钟正好从孟脑后摔下来,孟当即血流如注。这一下,大家都喊“盛记”打伤了人,这还了得,于是就把个盛极一时的“盛记”砸了个稀巴烂。我们还要追究凶手。当时马福祥任绥远都统,连夜派人邀约学生代表在“盛记”商谈善后,我也列为代表之一。我们明知孟纯是被自家人误伤的,而“盛记”也被彻底砸烂了,还闹什么。于是由“盛记”掌柜的赔礼道歉了事。

三、白话文引起的风波

    1922年下半年绥远师范学校成立,从此这个地区有了两个中等学校。师范系官费,是贫寒学生吃“官馒头”的地方,吉雅泰、董怡和我从归绥中学十一班跑出来投考师范学校。考题是《战国四君论》和关于乌、伊两盟十三旗的问答。第一题好办,因为在高小时就背诵过《古文释义》中不少篇章,而且对《东周列国志》比较熟,凑一篇论文并不难。倒是关于乌伊两盟的问答题,竟交了白卷,因为在高小的地理课本上没有学过,只知道有个土默特特别旗的总管衙门和河西有个准格尔旗,来归绥后在什么地方还见过挂着一个“乌、伊两盟联合办事处”的牌子,但也没有注意。不管怎样,据说还是取中了,可是后来说对于中学退学投考师范的一概不收,我们只好向学务局交涉。我给学务局长王济若上了“万言书”,吉雅泰他们也找同情我们的中学老师曹诚斋先生等人从旁协助,最后又经过一次考试,总算录取了。这时师范学校设在旧城文庙街,早已开学上课了。

    到校不到三天,就出了乱子。其时荣祥(耀宸)先生在师范学校任国文教员,他是仅有的绥远地区旧学根底深厚的人,精于旧诗词,擅长骈体文,在北京求学期间,又拜桐城派姚姬传一门徒为师,专攻古文,因此有“塞北文豪”之称。“塞北文豪”当时是反对新文化的,我们这些直接或间接受到“过激”分子李广和先生影响的青年,则刚刚读了一些《新青年》、《独秀文存》等宣传新文化的书籍和文章,热情正高,几乎要走“全盘西化”的路子。两个“极端”碰在一起,当然要出乱子。荣先生把我们看成轻薄小儿、洪水猛兽,我们也就把他当作桐城谬种、选学妖孽。上午听了荣先生的一堂国文课,他大骂白话文,说《胡适文存》这类书,他一周就可写出一部,我们听了大为诧异。下午是习字,每人写一仿。我从小就没有多写过仿,胡乱涂抹了这么儿句:“字之写不好也,笔无罪,墨无罪,砚无罪,纸亦无罪,罪在朕躬。”自称“朕”、称“寡人”,这是李裕智和我们几人当时常用的戏谑之语。一张仿纸写完了这些大字之后,尚有小小余幅,于是我又写了这样的小字:“白话通神,红楼梦、水浒真不可思议;古文讨厌,欧阳修、韩愈算甚么东西。”就在这一堂习字课上,从十一班来的老同学董怡与我不谋而合,比我还露骨,竟明目张胆地写道:“塞北有个大文豪,自大加一点,臭也!”荣先生看了我们这种大逆不道的行为,大发雷霆,以去就力争,非要把我们开除不可。于是我和董怡在师范入学不到一周,就在我的表弟霍世昌一把鼻涕、一把眼泪的送行下,把铺盖从师范学校搬出来了。这是1922年秋天的事。

    我们被“塞北文豪”开除的事,在归绥和北京的绥远学生界中引起了轩然大波。十一班的同学刘桂投稿北京《晨报》,揭露了这件事,对荣先生冷潮热讽了一番,这还影响不大。在北京大学的绥远学生陈志仁、潘秀仁、贾武等许多人,集中火力在《绥远旅京同学会刊》上攻击荣先生,我也接连向《会刊》投稿。《会刊》攻击“塞北文豪”,说理者少,讥刺者多,无非是说荣先生报考北京法政专门学校时,不懂“牛顿三定律”,而答以“牛反刍三倒嚼”云云,其实这在当时也算不了什么。谈到被开除事,当时真是满腔义愤,认为新旧不两立,甚至说:“这样的学校,用八抬明轿来请,也不去了!”少年气盛,亦颇狂妄。

四、学生“开除”校长

    1923年上半年我又进入旧绥中学,退到十二班。这时学生运动,已由归绥发展到外县,暑假前我同几个同学跑到包头、萨县宣传,也还是在街头演说,抵制日货,同时也联络些当地的高小学生,到处有聚拢来的听众,还是一种自发行动。过了几天回到归绥,才知道学校闹起了风潮。这时祁志厚已赴美国留学去了,继任校长为阎肃(静亭),学监仍是祁任校长时的成章(焕文)先生。不知什么原因,学生要求放假一天,学校当局不答应,学生便罢课了。我们从包、萨回来,已罢课数日,不管三七二十一,也加入了罢课行列。最后竟把阎校长和成学监的铺盖扔出校门外,因为我在《西北实业报》投过稿,在全体同学开会把阎、成的铺盖扔出去后,众推选我到报馆为此登一启事。我到《西北实业报》找到当时唯一的老编辑郑先生,请他出刊,以归绥中学全体学生名义,誓死不承认阎、成为校长、学监云云的启事。这一下是学生把校长给“开除”了。启事文稿是我临时拟定的,报馆不收费(我投稿也没得过稿费)。

    学校乱成一堆了。过了几天,竟发生一部分学生于夜间向教员室内乱投石子事件。眼看这个学校就要砸散了,我们托县同学,对此不满,便又由我到报馆刊登联名退出学校的声明。大意是:我们反对部分同学的破坏行为,我们从此退出学校,回家度假云云。联名的是耿正模、董怡、秦璧昌、武绍文、霍世林、刘桂、李徵、杨沛、焦保国和我共十人。

    从祁志厚任校长三年以来的归绥中学,因为当时正值“五四”运动以后,有了些新气象,也推动了学生运动,掀起过高潮。经过1923年上半年这么一闹,学生运动从此也进入了低潮。这年下半年先由郭象仅(并卿)出面整顿归绥中学,其后很长一个时期,由赵允义任校长,潘秀仁任教导主任,把持了这个学校。归绥中学恢复后,我们这十个联名登报退学的人请求入学,学校当局很干脆,本来就想开除这些捣乱分子,如今他们自动退学,实在是大好事,请他们另作高就吧。从此,我在这里已再没有什么学校可去了。

    1924年上半年,耿正模、秦璧昌、霍世休到张家口住了教会学校培植中学,武绍文、李徵投考曹州中学,以后成了梁漱溟的大弟子,刘桂住了北京师大附中,我于1924年下半年也到张家口住了培植中学。我们响应上海反基督教大同盟的号召,在这个学校里公开进行反基督教活动,有时在学校的小礼拜堂内,也大声疾呼起来。第二年1925年上海“五卅”惨案发生后,这个学校就在反帝运动高潮中为我们所摧毁,从此它的中学部永远停办了。

 

    作者简介见本书《从呼和浩特第一中学走出的名人》